其实,“王瓜”一词之用,也是作者个性语言特色的展现,在成语、方言、俗谚,乃至虚字和标点的运用上,他有自己的讲究,因而他所用的句式,也会与他人有别。比如,关于成语和俗话,他说:
书本上的成语在适当的地方也可以用,但不能完全仗着他们美化语言。在叙述中,“适可而止”这句成语是可以用的,不必改用北京的俗语“该得就得”。可是,在写两个北京劳动人民讲话的时候,也许用“该得就得”更合适一些。何去何取,决定于生活。把“适可而止”放在一位教授嘴里,把“该得就得”放在一位三轮车工人的口中,也许是各得其所。这一雅一俗的两句成语并无什么高低之分,全看用在哪里。(《语言与生活》)
所以,通观本书不难注意,有些常见用语,如“含辛茹苦”、“千方百计”、“面面相觑”和“咬牙切齿”等,不会现于他的笔端;他用到的一些成语,也和通常所见有别,如“羞恼成怒”、“愁眉苦眼”(或“愁眉皱眼”)和“挨家按户”。
至于方言俗语,他的运用,似乎也非如一般所想,是“有闻必录”的,比如他不说“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”,而是将这个俗语加以改造,说成“睁一眼闭一眼”(《惶惑》第三十一章有“儿子们自有儿子们的思想与办法,老人们最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别太认真了”句)。但是,他究竟如何“改造”,因为没有证据,还原时极难把握。如第二十八章写金三爷心态变化,有这样一句:“小事情不要打扰我,仨芝麻俩枣的,我,金三爷,就不麻烦迈腿了。”这里的“仨芝麻俩枣”,会不会是“仨核桃俩枣”,或“仨瓜俩枣”之变呢?或许不是,或许根本就是原译笔误,怎么抉择煞费苦心。最后,鉴于后面两种用法,既不见于本书,也从他其他的作品里找不到,索性老实尊重原译,不加任何修正了。
一般来说,虚字的使用,似可稍微随便。老舍不然,他主张“……少用‘然而’、‘所以’、‘但是’,不要老用这些字转来转去”(《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》)。在本书的虚字里面,“假若”、“假使”和“可是”最多,“如果”和“然而”几乎不见,也没有“但却”的用法,——他说过:“我不敢说像‘但却’之类的词汇是记者们发明的,可是不少记者的确爱用它,而许多中学生也跟着这么用。我希望《文汇报》的记者不再‘但’而且‘却’!”(《贺复刊》)。
他的语言运用,显然有一些界限,是不可逾越的。
同样,老舍用到语气词,尤其在对话当中,也不马虎。他说过,“语言要准确、生动、鲜明,即使像‘的’、‘了’、‘吗’、‘呢’,这些词的运用也不能忽视。”而在本书当中,为表示惊叹,感慨,或者疑问,用得很多的“呕”和“什吗”,几可视为老舍文风标志之一,但它们似乎已从现今人们的书面语里消失了,——还原的时候,要想法找回来,还得用妥当。
到了最后一次,亦即第四次译稿修订,则是对标点的调整。在原译稿中,老舍用得频繁的惊叹号很少见;他节制而用的破折号,却用得极为普遍。为了与原著保持“形似”,我参照老舍的写作习惯,尽量对部分标点,作了相应替换。
有人说翻译老舍,——不管是“复译”还是“回译”,犹如修缮古代文物建筑,要有修旧如旧的工夫,做到亦步亦趋,无过雷池一步;文字要尽量模仿老舍,甚至追随他擅长的北京方言俚语表达习惯。这是个过高的要求。照此而行,也容易使译者陷入另外一个误区,那就是“过度翻译”,让译稿中出现老舍不用,至少不会用在《四世同堂》中的土语,那就有过犹不及的嫌疑了。这也是我要尽力避免的。我更在意译文的忠实和准确,不会允许自己违背史识,擅自换“太阳旗”为“膏药旗”,改“青天白日旗”作“国旗”,以“中华民族万岁”代“中华民国万岁”。我知道,尽管注意到这些或表或里的问题,用字造句花足力气,也不一定保证自己的语言,能够化作完美的老舍笔墨。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。
在定稿前夕,我又想起这样一段话:
“不久的将来,可能会出现一种新的《四世同堂》版本,它既包括目前出版的最全的中文单行本的全文,即按老舍中文手稿排印的前八十七段,也包括由英文节译本转译回来的后十三段,全书共一百段,正好是老舍原来计划和实际完成的一百段。”
这是老舍的夫人胡絜青,为以哈考特版为底本所补译文字,所写下的肺腑之言。现在,目前的这个新译稿,使得老舍的原作,达到了一百〇三段。尽管它不是老舍原来计划和完成的手稿的全部,但我相信,也衷心祈望这个本子,能让新一代的读者,更进一步接近老舍原著。这勉强也可以说是对老舍蒙冤辞世五十周年的一点微薄纪念吧。
赵武平
探索网声明:文章源于网络,如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。